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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那细微的声响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沈璃耳边,让她从巨大的震骇中猛地回神。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雕花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清俊却失焦的脸,那双曾被她误认了十年的“星河”,此刻空洞地映着跳跃的烛火,深不见底。

“是你……”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北地……山神庙……真的是你?”

沈诀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偏头,像是在仔细聆听她紊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半晌,他才缓步上前,动作依旧平稳,精准地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是我。”他重复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那日风雪很大,庙里很冷。你穿着一件杏子黄的斗篷,像突然照进废墟里的一小团暖光。”

沈璃的呼吸骤然停滞。杏子黄……那是舅舅家表姐嫌旧不要,随手给她的斗篷,颜色鲜亮,她平日并不常穿,只因北地风雪酷寒,才裹在了最外面。

“你喂我喝了温水,还有……一种很苦,但见效极快的伤药。”沈诀继续说着,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仿佛在回忆那药瓶的形状,“你生火的技术很糟,浓烟呛得自己直咳嗽。”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凌迟着沈璃的心。那些被她刻意模糊、尘封在记忆角落的碎片,此刻被他用平静的语调一一唤醒,拼凑出十年前那个雪夜最真实的画面。

不是沈砚描述的南方密林、毒瘴沼泽。

是她记忆里的北地荒原、破败山神庙。

她救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沈诀。

“你临走时,我拉住你,问你的名字。”沈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缥缈,“你说……你姓沈,京城人氏。”

沈璃浑身一颤,闭上了眼。是了,她当时心系商队行程,又怕惹麻烦,只含糊答了姓氏和大致来处。她怎么会想到,京城沈家,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公子!而当时意识模糊、目不能视的沈诀,又如何能分辨?

“后来……”沈璃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发紧,“后来你……”

“后来我被家族寻回。”沈诀接过了她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我伤势沉重,昏迷数月。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寻一位姓沈的京城姑娘。但京城沈姓何其多,线索寥寥,如同大海捞针。”

他顿了顿,空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听闻二弟身边多了一位倾心于他的姑娘,也姓沈。我暗中查探,时间、姓氏,甚至……她对我‘救命之恩’的描述,虽有些细节对不上,但大致吻合。尤其她说,曾夸过我的眼睛……”

沈诀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那时我双目已盲,沈砚却完好无损。我便以为,是她认错了人,将恩情错付给了沈砚。而我这个真正的恩人,一个废人,或许……本就不该再去打扰。”

沈璃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认错了人,知道她这十年像个笑话一样围着沈砚转?

那他为何不说?为何眼睁睁看着?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问,沈诀微微转向她,那双失焦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我说了,你会信吗?”

沈璃哑然。

十年前,沈诀重伤初愈,双目失明,在沈家地位尴尬。而沈砚已是崭露头角的俊杰。她当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塞给她玉佩、许诺未来的“少年”,怎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只怕会以为他是居心叵测,妄图攀附。

“更何况,”沈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我那时……自身难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多少腥风血雨、艰难求存?沈璃不敢细想。她只知道,这十年,她在地狱里备受煎熬,而真正该承受这一切的人,却在另一个角落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或许……也在承受着另一种煎熬。

巨大的悔恨、荒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流。

她这十年,到底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虚假的恩情,一份错付的真心,耗尽了最好的年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我……我竟然没有……”

我竟然没有认出你。

我竟然连真正救了我、我真正该感谢的人,都认错了。

沈诀静静地“看”着她流泪。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那压抑了十年的情绪,在她体内彻底爆发。

直到沈璃哭得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时,他才缓缓上前,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指腹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现在认出,也不晚。”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沈璃,从你踏入这个院子起,过去的十年,就已经结束了。”

他微微用力,将虚软的她带向自己。

“你的眼泪,是为那个错认的十年而流。流过了,就该忘了。”

他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清冽的药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今往后,你的眼睛,只需要看着真正的恩人,看着你的夫君,我。”

沈璃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双曾盛满她虚幻“星河”的眸子,此刻近在咫尺,却是一片她无法窥探的黑暗。

可奇怪的是,这片黑暗,却比沈砚那双看似明亮、实则虚伪的眼睛,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泪水,反手紧紧回握住他。

“好。”她听到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回答,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我看着你。”

红烛燃至半截,烛泪堆积。

这一夜,风雪未停,而某些纠缠了十年的错误轨迹,终于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被强行扭转,驶向了未知的、却或许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积雪映得窗外一片朦胧的白。

按照礼数,新妇需向公婆敬茶。尽管沈诀这一支在沈家地位特殊,但该有的规矩不能废。

沈璃早已起身,由陪嫁过来的、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丫鬟锦书伺候着梳妆。锦书是知道内情的,一边为她绾发,一边看着镜中**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色,欲言又止。

“**,您……”

“我没事。”沈璃打断她,看着镜中陌生的妇人发髻,眼神沉寂,“从今往后,唤我大少夫人。”

锦书喏喏称是。

沈诀也已收拾妥当,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不需要人搀扶,手持一根看似普通的竹杖,却能准确地避开所有障碍。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主院。

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娇笑声,以及沈砚温和的嗓音:“……念儿身子弱,父亲母亲多担待些,敬茶礼数若有不周,也是孩儿的不是。”

沈璃脚步微顿。

沈诀却似毫无所觉,竹杖点地,步伐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厅堂内,沈家老爷和夫人端坐上首,神色复杂。下首坐着沈砚,而他身边,依偎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裙、弱柳扶风般的女子,正是苏念儿。她见沈诀和沈璃进来,立刻怯生生地往沈砚身后缩了缩,一双秋水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水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砚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抬头看向沈璃时,眼神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质问。

沈璃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心口早已麻木,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大哥,大嫂。”沈砚率先开口,语气疏离,“昨日大哥新婚,弟弟未来得及道贺,今日特来补上。”他话语客气,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璃的脸。

苏念儿也怯怯地起身,声音细若蚊蝇:“念儿……给大哥、大嫂请安。”

沈诀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只对着上首的父母方向微微颔首:“父亲,母亲。”然后便自顾自走到一旁的空位坐下,竹杖轻轻靠在手边。

沈璃跟在他身后,依礼向公婆奉茶。沈老爷面色凝重,沈夫人眼神闪烁,接过茶盏时,指尖都有些发颤。显然,这桩仓促的婚事,以及它背后可能牵扯的兄弟龃龉,让他们倍感压力。

敬茶仪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沈砚显然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沈璃。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拨了拨浮沫,状似无意地开口:“说起来,真是巧。大哥与大嫂成婚在前,我与念儿明日也要行礼了。只是不知,大嫂如此急切地嫁入我们沈家,甚至不惜……”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扫了沈璃一眼,“选择下嫁给我大哥,究竟是为何?”

这话可谓恶毒至极,不仅暗指沈璃品行有亏、另有所图,更是将沈诀“瞎子废人”的身份**裸地揭开,踩在脚下。

苏念儿适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更显得沈璃像个横刀夺爱、自甘**的恶人。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璃身上,或鄙夷,或好奇,或怜悯。

沈璃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可以忍受污蔑,却无法容忍他们如此轻贱沈诀——这个她亏欠了十年、刚刚才认出的真正恩人。

她正要开口,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是沈诀。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空洞的眸子“望”着前方虚空,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二弟,”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似乎很关心你大嫂嫁给我的缘由?”

沈砚没料到他竟会直接接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自然关心。毕竟大哥行动不便,做弟弟的,总要多替大哥留心,免得……所托非人。”

“哦?”沈诀微微偏头,仿佛在“看”向沈砚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那二弟以为,是何缘由?”

沈砚被他问得一噎,脸色难看:“这就要问大嫂了!”

沈诀却不等沈璃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或许,是因为你大嫂眼睛没瞎。”

厅内瞬间死寂。

沈砚脸色骤变。

沈诀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眼皮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所以,她分得清,”

“谁是瓦砾,”

“谁是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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