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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

又活了。

睁眼时,土坯房的屋顶糊着旧报纸,一盏昏黄的电灯泡在头顶晃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丝和汗味混合的、无比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猛地扭头。

贺砚舟那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近在咫尺,睡得正沉。

一条胳膊还习惯性地搭在我腰上。

轰隆!脑子里像炸了个雷。

七六年!我和贺砚舟刚“结婚”不到半年!还在这个叫青河村的鬼地方插队!上辈子临死前,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我,躺在冰冷的医院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肠子都悔青了。

悔不该十七岁那年被贺砚舟几句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为了他放弃了回城名额,留在了这穷山沟。

更悔不该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贺砚舟抱着我说:“栀栀,咱俩谁考都一样,你安心在家照顾我爸妈,我考上大学就接你进城过好日子!”我信了。

像个傻子一样伺候他瘫痪在床的妈,给他挣工分换口粮,供他脱产复习。

结果呢?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一去不复返。

第二年寄来一封信,轻飘飘一句“没有共同语言了”,就把我打发了。

我成了整个青河村的笑柄,成了爹娘抬不起头的耻辱。

拖着残破的身子,在村里熬了半辈子,最后得了那治不好的病,孤零零死在那个冬天。

现在,老天爷开眼,让我回来了?回到这个命运彻底脱轨的起点?巨大的狂喜还没冲上脑门,腰间那只属于贺砚舟的手,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让我浑身汗毛倒竖!“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完全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

我猛地掀开身上那床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被,手脚并用地从炕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泥地上。

屁股墩儿生疼。

但这点疼,比起我上辈子受的苦,算个屁!炕上的贺砚舟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林栀!大半夜你发什么疯!摔死没?”他撑起身子,那张曾经让我痴迷的俊脸,此刻在我眼里扭曲得如同恶鬼。

我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不是害怕,是沸腾的恨意和劫后余生的狂怒在燃烧。

“贺砚舟……”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异常清晰,“我们完了。”

贺砚舟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带着浓浓的嘲讽:“林栀,你又闹什么?昨天不还好好……”“好个屁!”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屁股疼了,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拔高,带着破音的尖锐,“离婚!听见没?我要跟你离婚!现在!立刻!马上!”“离婚?”贺砚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脆坐了起来,点了根劣质烟卷,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我,“林栀,你睡糊涂了?还是又听了哪个长舌妇嚼舌根?咱俩是***伴侣,公社给盖了章的!离什么婚?再说了,离了婚,你一个女的,在这村里怎么活?唾沫星子淹死你!”又是这套!上辈子就是被他这种“为你好”、“离了我你活不下去”的PUA话术,死死捆住,耗干了青春,耗尽了性命!“淹死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我自己听着都瘆得慌,“贺砚舟,我告诉你,淹死也比被你这条毒蛇缠死强!被你吸干了血,再一脚踹开强!活路?我自己挣!用不着你假惺惺!”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眼睛赤红,扫视着这间狭小、破败、堆满贺砚舟家破烂的屋子。

这是我的“婚房”,也是我的牢笼。

“我的东西呢?我的箱子!” 我扑向墙角那个属于我的、掉了漆的破木箱。

“林栀!你疯够了没有!” 贺砚舟被我彻底激怒了,他掐灭烟头跳下炕,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上辈子,他就是这样,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用暴力让我屈服。

可惜,他忘了。

现在的林栀,芯子里装的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在他扬起巴掌的瞬间,我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精准地、朝着他***那个最脆弱的地方顶了过去!“嗷——!”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土坯房的寂静。

贺砚舟瞬间弓成了煮熟的虾米,双手死死捂住裆部,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连骂都骂不出来了,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嗬嗬声。

我趁机挣脱开,飞快地打开我的破木箱。

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服,一条我妈偷偷塞给我的旧毛线围巾,还有……压在箱底,那本几乎全新的《代数》!是我哥当年用过的,我当宝贝一样藏着,偶尔才敢偷偷翻几页。

上辈子,就是贺砚舟,在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拿出这本书时,轻蔑地嘲笑我:“就你这榆木脑袋,还看书?别浪费灯油了,有那功夫不如多纳两双鞋底实在。”

那本书,后来被我流着泪,扔进了灶膛。

现在,它还在!我一把抓起书,连同那几件衣服,用围巾一股脑地包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那本硬壳的《代数》硌着我的肋骨,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疼痛。

“贺砚舟,” 我抱着我的全部家当,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人,声音平静得可怕,“天亮我就去找大队长开证明。

这婚,离定了。

你要是不离……”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捂着的部位,扯出一个冰冷的笑。

“我就把你刚才想打我,被我正当防卫的事,嚷嚷得全公社都知道。

看看是你这个‘知识分子’的面子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

说完,我拉开门栓,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稠冰冷的夜色里。

深秋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我抱着单薄的包袱,在空旷的打谷场上站定,茫然四顾。

去哪?知青点的女宿舍?我和贺砚舟“结婚”搬出来后,铺位早就被新来的占了。

回贺家?那还不如让我再死一次。

回城?没有介绍信,没有接收单位,寸步难行。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村口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里,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煤油灯光。

周寡妇?村里人都叫她“周寡妇”,男人早些年修水库被石头砸死了,没儿没女,性子孤僻,平时几乎不和人来往,住在村口废弃的看瓜棚改的小屋里。

大家都说她命硬,克夫,晦气,避之不及。

上辈子,我和她也没什么交集。

但现在,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成了唯一的灯塔。

我咬咬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光走去。

走到那低矮的土坯房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带着浓浓警惕的沙哑声音:“谁?”“周…周婶子,” 我的声音有点抖,“是我,林栀。

知青点的林栀。”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张瘦削、布满风霜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审视和不耐烦:“这么晚了,啥事?”昏黄的煤油灯光从她身后漏出来,照在我狼狈不堪的身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抱着个破包袱,脸上还带着泪痕(被风吹的)和狠劲。

“我…我跟贺砚舟过不下去了。”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婶子,求您收留我一晚,就一晚!天一亮我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我…我给钱!给粮票!”我慌里慌张地去摸口袋,才想起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贺家的钱和票,都在贺砚舟他妈手里攥着。

周寡妇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又落在我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上,那本硬壳书的棱角顶开了包袱皮的一角。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拉开了门。

那扇破旧木门敞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草药味和淡淡烟味的暖意扑面而来。

屋子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泥土地面,一张用土坯垒的炕占了小半地方,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旧褥子。

靠墙放着一个掉了漆的破木箱,一张瘸腿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

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柴和杂物,收拾得倒还算干净。

这就是全部了。

寒酸得让人心酸。

周寡妇侧身让我进去,又迅速关上门,插好门栓。

她没再看我,径直走到炕边,拿起炕头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从旁边一个瓦罐里倒了半碗水递给我。

“喝口水,压压惊。”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没什么温度,但递碗的动作却很稳。

我接过碗,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冻得我一哆嗦,却奇异地浇灭了些许心头翻腾的燥火。

我捧着碗,低声道谢:“谢谢婶子。”

她没应声,自顾自地爬上炕,从炕尾拖出一条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薄被,扔到炕的另一头。

“睡那。

天亮了再说。”

说完,她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我摸索着把包袱放在炕沿,脱掉沾了泥的破布鞋,小心翼翼地爬上炕的另一头,蜷缩在冰冷的炕席上,拉过那床带着皂角味的薄被盖住自己。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隔壁贺家的方向似乎传来隐隐的咒骂声和摔东西的声音,是贺砚舟在***狂怒吧?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像烧红的烙铁。

七六年十月。

离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考试,还有整整一年。

一年!上辈子,我就是浪费了这最关键的一年!被贺砚舟和他那个家,拖进了深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贺砚舟,贺家……你们欠我的,这辈子,我要你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但怎么还?我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还谈什么考大学?谈什么报仇?巨大的恐慌和后怕,比刚才的愤怒更汹涌地袭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眼泪无声地涌出,瞬间浸湿了冰冷的枕席。

不能哭!林栀!不能哭!我死死咬住嘴唇,把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上辈子流的泪还不够多吗?哭有什么用?哭能换回命吗?哭能考上大学吗?黑暗中,我摸索着,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包袱。

那本硬壳的《代数》硌着我的胸口,坚硬的棱角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感。

知识。

只有知识,才是唯一的出路!是劈开这黑暗命运的唯一斧头!一年!我只有一年时间!我要抓住它!必须抓住!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耳边似乎总回响着贺砚舟上辈子那句刻薄的嘲讽:“就你这榆木脑袋,还看书?”……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着。

周寡妇起得更早,已经在屋外用一个小泥炉子生火熬粥了。

空气里飘着一点糙米和野菜混合的味道。

我赶紧爬起来,把薄被叠好,穿上鞋走出去。

“婶子,我来吧。”

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破蒲扇。

周寡妇看了我一眼,没拒绝,把扇子递给我,自己转身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个同样豁口的粗瓷碗出来,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

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里面飘着几片发黄的野菜叶子。

我们俩沉默地喝着这寡淡的粥。

气氛有些尴尬。

我放下碗,鼓起勇气:“婶子,谢谢您收留我。

我…我这就去找大队长。”

周寡妇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用袖子抹了抹嘴,才抬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想好了?真离?”“想好了!” 我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这婚,必须离!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离了住哪?” 她问得很直接。

我语塞。

是啊,住哪?知青点回不去,村里没有空房。

贺家那狼窝更是想都别想。

“我……” 我绞着衣角,“我去求求大队长,看能不能…能不能在队部仓库或者牛棚边上…给我搭个窝棚?***活抵工分!”周寡妇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

半晌,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窝棚?冬天能冻死你。”

她背对着我,声音没什么起伏,“我这屋,墙角还能支块板子。”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婶子,您是说……”“住我这,一个月,五毛钱,十斤粮票。”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没有,就干活抵。

挑水,砍柴,打扫院子,洗衣服。

干不干?”干!傻子才不干!这简直是绝境里伸出来的一根救命稻草!虽然条件苛刻,但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而且远离村里是非中心!“干!***!” 我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她反悔,“谢谢婶子!钱和粮票…我现在没有,但我一定想办法!先干活抵着!”周寡妇“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她指着屋后:“水缸空了,先去挑水。

扁担和水桶在屋后檐下。”

“哎!我这就去!” 我像得了圣旨,立刻跳起来,跑去屋后找扁担和水桶。

青河村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村东头有条小河,是全村吃水用水的地方。

来回一趟,得走二十多分钟。

扁担压在肩膀上,生疼。

两个笨重的木桶装满水后,更是沉得像要把我的肩膀压垮。

我咬着牙,一步一挪,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

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的村民,看到我这副样子,都露出惊讶和探究的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不是贺知青的媳妇儿吗?咋跑周寡妇那儿去了?还挑水?”“听说昨晚上闹得可凶了!嚷嚷着要离婚呢!”“啧,真离啊?一个女的,离了婚咋活?周寡妇那地方也敢去?不怕被克着?”“谁知道呢,瞧着吧,有她哭的时候!”那些目光和议论,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上辈子,我最怕的就是这种指指点点,觉得抬不起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去他妈的!我挺直了腰杆(虽然被扁担压得有点歪),迎着那些目光看回去,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点“关你屁事”的漠然。

看吧,看吧。

等我考上大学,离开这个鬼地方,你们连看的资格都没有!挑了三趟水,才把那口大水缸装满。

肩膀火辣辣地疼,肯定磨破皮了。

手也勒出了红印子。

周寡妇看了看水缸,没说什么,又指了指院子角落堆着的柴火:“劈了,码整齐。”

“好嘞!” 我抹了把汗,拿起那把沉重的斧头。

劈柴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

我上辈子虽然也干过农活,但劈柴这种重活,贺砚舟和他妈是绝不会让我沾手的(怕我累坏了耽误伺候他们)。

所以动作很生疏。

哐!哐!哐!斧头笨拙地落在木柴上,震得虎口发麻,柴火却没劈开多少。

我憋着一股劲,咬着牙,回忆着村里那些壮劳力劈柴的动作,调整着力道和角度。

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不知道劈了多久,院门口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林栀,挺能干啊?这大清早的,就跑到周寡妇这儿当牛做马了?怎么,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贺砚舟他妈,赵金花。

她叉着腰站在篱笆外,三角眼吊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刻薄和怒气。

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婆娘。

我停下动作,拄着斧头,喘着粗气看向她。

赵金花见我没像往常一样低头认错,反而敢直视她,火气更大了:“你个丧门星!搅家精!昨晚上发什么疯?把砚舟打成那样?还敢提离婚?反了你了!赶紧给我滚回去!给砚舟磕头认错!否则老娘扒了你的皮!”她唾沫横飞,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脸上。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动辄打骂,把我当牲口使唤,还美其名曰“***媳妇儿”。

我看着她那张刻薄的老脸,上辈子被她用扫帚抽、被她逼着喝刷锅水的记忆翻涌上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磕头认错?”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赵金花,你儿子昨晚上想动手打我,被我正当防卫踢了一脚,那是他活该!想让我回去?除非我死了,你们把我抬回去!”“你!你个小贱人!反了!真是反了!” 赵金花被我噎得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破口大骂,“你个不下蛋的母鸡!克夫的扫把星!要不是我们家砚舟心善收留你,你早饿死在外面了!你还敢……”“赵金花!” 我猛地提高声音,打断她的污言秽语,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你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公社妇联告你?告你贺家虐待知青!告你儿子贺砚舟思想落后,暴力倾向,迫害***同志!看看公社领导是信你这个封建残余的老虔婆,还是信我这个响应号召插队的知识青年!”我特意加重了“知识青年”四个字。

这年头,知青的身份,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分量的。

赵金花显然被“公社妇联”、“迫害***同志”这些大帽子砸懵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巴张着,却一时骂不出来了。

她身后的几个婆娘也面面相觑,不敢再起哄。

“还有,” 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儿子贺砚舟,不是要考大学吗?你说,要是他虐待知青、思想品德有问题的名声传出去,公社还肯不肯给他开介绍信?大学还要不要他这种败类?”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赵金花最脆弱的地方。

她儿子想考大学想疯了,这是她最大的指望和软肋!赵金花的嚣张气焰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恐惧。

她指着我,手指哆嗦着:“你…你敢!你敢毁了我家砚舟的前程,我…我跟你拼命!”“那就试试!” 我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看我敢不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你们贺家?大不了鱼死网破!看谁先死!”我眼中的狠厉和决绝,彻底镇住了赵金花。

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逆来顺受”的媳妇儿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她嘴唇哆嗦着,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等着!”,便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那几个看热闹的婆娘也赶紧散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握着斧头的手心,全是汗。

周寡妇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等我转过身,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柴,劈歪了。”

我低头一看,刚才情绪激动,手里那根柴火确实被我劈得歪七扭八。

“接着劈。”

她说完,转身回了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斧头,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步,站稳脚跟。

这窝囊婚,必须离干净!下午,我直接去了大队部。

大队长陈大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庄稼把式,皮肤黝黑,一脸褶子,正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

看见我进来,眼神有点复杂。

“陈队长。”

我站定,开门见山,“我要跟贺砚舟离婚。

麻烦队里开个证明,我要去公社办手续。”

陈大柱磕了磕烟袋锅,眉头拧成了疙瘩:“林栀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闹点别扭是常事,哪能动不动就离婚?这影响多不好?砚舟那娃是读书人,有点脾气也正常,你多担待点……”又是这套和稀泥的话术!上辈子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劝我忍,劝我认命。

“陈队长,”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不是闹别扭。

是过不下去了。

贺砚舟动手打我,思想落后,迫害知青。

我坚决要求离婚。

如果队里不开证明,我就直接去公社反映情况,或者写信给知青办。”

我把“动手打我”、“迫害知青”、“知青办”这几个词咬得很重。

陈大柱的脸色变了变。

知青问题,处理不好是容易捅娄子的。

他打量着我,大概在衡量我话里的决心和分量。

“真…真动手了?” 他迟疑地问。

“千真万确!” 我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昨天被贺砚舟攥出来的青紫指印(其实是摔下炕时撞的,但现在必须物尽其用),又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眼睛(熬夜哭的),“陈队长,您看看!这日子还能过吗?我响应号召来插队,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给他贺家当受气包、当奴隶的!”陈大柱看着我胳膊上的淤青和红肿的眼睛,又想到上午赵金花跑来哭诉时说的“林栀发疯打人”,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

“唉!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啊……” 他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证明我给你开!不过林栀,我可提醒你,离了婚,你这户口还在咱队上,以后的日子……”“以后的日子我自己过。”

我立刻接口,“绝不拖累队里!该***的活,我一样不少干!”陈大柱看我态度坚决,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进屋,翻出纸笔,开始写证明。

拿到那张盖着鲜红大队公章的离婚证明时,我的手都在抖。

不是害怕,是激动。

这张薄薄的纸,是我斩断枷锁的第一刀!“谢谢陈队长。”

我把证明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进衣服里层口袋。

走出大队部,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看着远处连绵的土山和光秃秃的田野。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是去公社,彻底了断!去公社的路有十几里,全靠两条腿。

一路上,我走得飞快,心里像揣着一团火。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包袱,那本《代数》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心。

到了公社,找到管民政的办公室。

接待我的干部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姓王,看着挺严肃。

我把大队证明和自己的知青证递上去,思想落后”、“迫害知青”的“罪状”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当然是经过我加工的版本),语气悲愤又坚定。

王干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证明,又打量了我几眼,大概看我年纪小,又一脸决绝,不像无理取闹。

“小同志,离婚不是小事,你考虑清楚了?”“考虑清楚了!坚决离!” 我斩钉截铁。

“那…贺砚舟同志呢?他同意吗?” 王干事问。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门口传来贺砚舟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和赵金花气喘吁吁地追来了,显然是从大队长那里得到了消息。

贺砚舟脸色铁青,额头上还带着冷汗,走路姿势还有点别扭,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赵金花则是一副哭天抢地的架势,扑到王干事的办公桌前就开始嚎:“王干事啊!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这个小贱人!她打我儿子啊!下手那个狠啊!她这是要绝我们贺家的后啊!现在还要离婚,没天理啊!”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头看热闹。

王干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贺砚舟强忍着不适,走到王干事面前,努力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委屈表情:“王干事,您别听她胡说!我们就是夫妻拌嘴,她脾气上来就动手……离婚?我不同意!我们是***伴侣,怎么能……”“贺砚舟!” 我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他的表演,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敢对着***发誓,你昨晚上没想动手打我?你敢说你不是因为我要看书复习,怕我考上了甩了你,才千方百计阻挠我、想把我捆死在你们贺家当牛做马?”我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炸开了锅!“看书复习?”“考大学?”“七七年真要恢复高考了?”“这贺知青看着人模狗样的,心这么黑?”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响起,看向贺砚舟的眼神都变了。

贺砚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当着公社干部的面,把他内心最龌龊、最隐秘的算计直接撕开!“你…你血口喷人!” 他指着我,手指哆嗦,声音都变调了,“谁…谁阻挠你了!你…你考得上吗你!”“我考不考得上,是我的事!” 我寸步不让,逼视着他,“但你贺砚舟,怕了!你怕我真的考上了,你就拴不住我了!所以你才想用婚姻、用拳头把我摁在泥地里!是不是?!”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和悲壮,震得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王干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向贺砚舟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严厉。

“贺砚舟同志,” 王干事的声音很冷,“林栀同志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你对知识青年,是否存在阻挠其学习进步的思想和行为?”“我…我没有!” 贺砚舟慌了神,语无伦次,“王干事,您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想攀高枝儿!”“攀高枝儿?” 我冷笑一声,指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破衣服,“我攀什么高枝儿?我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攀的是书本!是知识!是靠自己本事改变命运的机会!贺砚舟,你连这个机会都想给我掐灭!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同志!”最后两句话,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贺砚舟脸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贺砚舟。

王干事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离婚申请上唰唰地签了字,盖上了公社的大红印章。

“林栀同志,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

这份离婚证明,公社批准了。”

他把证明递给我,语气严肃,“回去后,安心生活,安心劳动。

关于学习的事情,国家有政策,我们公社也会支持的。”

接着,他转向面如死灰的贺砚舟和瘫坐在地上的赵金花,语气严厉:“贺砚舟同志,还有这位大娘,你们的思想很成问题!回去好好反省!如果再发生类似干扰知青学习进步、甚至动手的事情,公社一定会严肃处理!”尘埃落定。

走出公社大门,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

我紧紧攥着那张盖着两个大红章的离婚证明,像攥着通往新生的船票。

身后,传来赵金花压抑的哭嚎和贺砚舟低低的咒骂。

我挺直脊背,没有回头。

贺砚舟,贺家,我们两清了。

从今往后,我林栀,只为我自己活!回到周寡妇的小屋,天已经擦黑。

周寡妇正在灶台前煮着稀粥,锅里飘出的热气带着一点糊味。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有些模糊。

我把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离婚证明,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上那个瘸腿小桌子上,推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

“婶子,离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解脱。

周寡妇搅动粥勺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沉默在小小的土屋里蔓延。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粥水咕嘟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关了火,盛了两碗糊味更重的粥,端到桌子上。

自己先坐下,拿起筷子。

“吃饭。”

她说。

我坐到她对面的小板凳上,捧起那碗滚烫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粥很烫,糊味有点刺鼻,但我一口一口,喝得很认真,很用力。

胃里有了点暖意,连带着冰冷的手脚也慢慢回温。

“明天,” 周寡妇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我,“该想想以后了。”

我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异常明亮和坚定:“婶子,我想念书。

我想考大学。”

周寡妇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意外。

她沉默了几秒,问:“书呢?”我立刻放下碗,从炕上我的破包袱里,珍而重之地捧出那本硬壳的《代数》,放在桌上。

蓝色的封皮有些磨损,但在我眼里,它闪闪发光。

“只有这一本。”

我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急切,“婶子,您知道村里…或者附近,谁家有高中的旧课本吗?或者…废品站?能淘换到吗?”课本!这是横亘在我面前的第一座大山!没有课本,拿什么复习?拿什么考?周寡妇的目光落在那本《代数》上,又抬起眼看了看我眼中燃烧的火焰。

她没说话,起身走到那个破木箱前,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扁扁的小包裹。

她走回来,把包裹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疑惑地打开旧报纸。

里面是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纸张粗糙发黄,封面上印着《工农兵数学》、《实用物理》、《化学基础》……看那印刷质量和内容,像是五六十年代的扫盲教材或者工农兵学员的简易读本。

虽然和正规的高中课本相去甚远,但聊胜于无!至少涵盖了数理化最基础的知识点!“婶子!这…这太谢谢您了!” 我惊喜地抬起头,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废品站捡的。”

周寡妇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气,“垫桌脚嫌薄,引火又可惜。

你要用,就拿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灯油,省着点用。

一个月就一斤的定额。”

“哎!我知道!我知道!” 我如获至宝,紧紧抱着那几本旧册子,用力点头。

这点困难算什么?有书看,有灯点,就是天堂!“还有,” 周寡妇指了指墙角,“墙角那个破匣子,里面有个旧收音机,哑巴好几年了。

你手巧,看看能不能捣鼓响。

响了,兴许能听听消息。”

她指的是关于高考的确切消息。

年恢复高考,是十月份才正式公布的,现在还是七六年十一月,外面只有捕风捉影的传言。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底下似乎压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头匣子。

“好!我试试!” 我一口答应下来。

修收音机?我上辈子在修理铺打过零工,懂点皮毛。

那一晚,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我贪婪地翻开了那本《代数》。

那些曾经让我头昏脑涨的符号、公式,此刻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

上辈子浑浑噩噩,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辈子,每一个字,我都要嚼碎了,咽下去,变成我的骨血!第一步,从最基础的开始。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当头一棒。

白天,我要干活。

周寡妇说到做到。

挑水,劈柴,打扫院子,洗衣服(包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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