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带来的不再是毁灭,而是对生命意义更深层的理解。家中沉默数日,但空气中涌动着沟通与疗愈的力量。
她心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苏珊珊走出卧室,眼神中仍有悲伤,但更多的是释然后的平静与坚韧。张斌默默支持着家人。
龚岚锁在书房。
书桌上,海德堡生命起源中心烫金邀请函,与她那份凝聚无数心血、关于AI优化辅助***胚胎筛选成功率的厚厚论文并排。
冰冷代码,精密算法,严谨实验数据…这些曾让她热血沸腾代表智慧未来的东西,此刻变作对她自身存在最辛辣无情的讽刺!
她呕心沥血研究如何优化生命起点,而她的生命起点,却是充满背叛谎言冰冷交易永远无法解开的基因谜团的巨大伦理黑洞!
她死死盯电脑屏幕上跳跃字符复杂模型图,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强烈恶心感直冲喉咙!
“呕…”她猛捂嘴,跌撞冲进洗手间,趴冰冷马桶边剧烈干呕,却吐不出,只有苦涩胆汁灼烧喉咙。
抬头看镜中那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写满巨大迷茫彻骨痛苦的脸——这就是毕业典礼上光芒万丈的龚岚?
这就是她?一个实验室产物?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科学成果”?
而那位在她幼时给予她父爱、法律上的父亲张斌,此刻在她心中又是什么位置?
几天后黄昏,残阳如血,透过厚重云层给死寂客厅抹上凄凉暗红。饭桌饭菜依旧无人动筷。
龚岚在书房,再次拿起那份海德堡邀请函和她的论文。冰冷的代码和算法,此刻在她眼中有了温度。
她研究的,正是如何让生命的降临更顺利、更健康。这和她自身的起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
她存在的意义,似乎与这份事业紧密相连。
几天后,老槐树下,暮色温柔。
“出去走走吧,岚岚。”
苏珊珊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母女二人再次来到见证她们家族悲欢的老槐树下。
吴媚…走了十四年了…”苏珊珊望着远方,声音悠远,“她留下了你…也留下了这份…关于生命和爱的…沉重托付…我们守了十四年…守得很辛苦…但…值得…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她转向龚岚,眼神明亮而充满力量:
“岚岚…海德堡…沃尔夫冈…那里是你学术梦想的殿堂…也是…你生命故事开始的地方…!”
“去吧!抬起头!挺起胸膛去!用你的名字‘龚岚’堂堂正正地去!”
“去那里!站在沃尔夫冈教授面前!站在世界面前!告诉他们!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它开始的土壤是肥沃还是贫瘠,而在于它如何绽放!如何照亮他人!”
“去哪里!去了解当年的一切!去理解那些走在伦理前沿的探索者们的初衷与困境!去追寻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然后…,”
苏珊珊的目光如炬,锁定女儿的眼睛!
“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力量!用你对生命复杂性的理解!去完善!去守护!去创造!”
“让科技成为传递大爱的桥梁!让更多像妈妈们当年那样挣扎在绝望边缘的人,看到希望!”
“让生命的奇迹,在尊重与爱的阳光下诞生!”
“这才是你龚岚该做的事!这才是…对你生命起源最好的回应!也是对吴媚妈妈…最深切的告慰!”
苏珊珊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龚岚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驱散!痛苦化为力量,困惑化为决心!
是的!她的生命,是爱的奇迹!是抗争的成果!
她的过去,塑造了她的坚韧;她的未来,应当用于传递这份让生命得以延续、让绝望得以救赎的大爱!
她反手,紧紧握住苏珊珊的手,传递着无比的坚定。
“妈!”声音清亮有力,“我去!我去海德堡!
不仅为了我的梦想,也为了…去理解那份让生命降临的‘大爱’,去学习如何让它照亮更多角落!”
苏珊珊泪水奔涌,是欣慰,是骄傲!她将女儿,她的珍宝,紧紧搂入怀中!
龚岚感慨万千,启蒙自己的小小智慧树,源于共同成长的小闺蜜——陆子悠。在红旗村的烟火气中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的成长故事;源于永远用温暖守护自己的爸爸妈妈们。
红旗村小学六年级的生活,像一锅大杂烩,既有小升初迫近的紧张高压,也充斥着底层孩童特有的、未被完全规训的野性与生机。
龚岚和陆子悠这对画风迥异的同桌,成了这锅杂烩里最奇特的调味料。
龚岚依旧是那个“技术流女神”。她的作业本干净得像手术器械台,字迹工整如同印刷体,解题步骤清晰严密,逻辑链条无懈可击。
杨老师视她为班级冲击重点初中的“独苗”,眼神里的期许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力。
每次测验成绩公布,当龚岚的名字高高挂在榜首,陆子悠总会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用力拍打龚岚的肩膀(力道常常让龚岚的眼镜滑到鼻尖):
“我的老天爷!岚岚,你的脑子是不是被太上老君炼过?这分数是人考的吗?”那惊叹里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近乎膜拜的佩服。
她甚至会拿着自己满是红叉叉的卷子,指着龚岚的满分卷,对旁边的***声“安利”:“瞅瞅!都给我好好瞅瞅!什么叫标准答案!什么叫教科书级别!学着点!”
然而,这份学霸光环在红旗村并非总是通行证。
一次关于“我的理想”的班会演讲,龚岚用她一贯精准、冷静的语调,条理清晰地阐述了成为“生物医学工程师”的路径规划,从学科要求到顶尖院校再到前沿领域,逻辑严密得像一份项目计划书。
台下一片寂静,大多数同学眼神茫然,甚至有几个后排的男生发出了低低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声。
杨老师虽然点头表示赞许,但眼神里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曲高和寡”的无奈。
轮到陆子悠了。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羊角辫似乎都激动地翘得更高了:
“我的理想?可太简单了!”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自信,“我要当动物园园长!就管我爸干活那地儿!”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
“笑啥笑?”陆子悠叉腰,瞪着眼睛,“园长咋了?我当了园长,第一件事,就是把后墙那个豁口修成大门!挂个牌子:
‘陆园长好朋友专用通道’!岚岚想来随时来,免费看猴儿!看大老虎!看孔雀开屏臭美!”
她指着龚岚,引得全班目光聚焦过来,龚岚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
“第二件事,给我爸涨工资!他喂猴儿可辛苦了,那猴精猴精的,比杨老师课上捣蛋那几个都难管!”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后排,又引来一阵爆笑,连杨老师都绷不住嘴角***了一下。
“第三件事,我要让所有动物都吃得饱饱的,健健康康的!谁敢虐待动物,我就…我就让猴群去他家阳台开派对!”
她挥舞着小拳头,说得绘声绘色,虽然毫无“规划”可言,却充满了鲜活的画面感和朴素的正义感,一下子点燃了课堂气氛,掌声和笑声比刚才热烈得多。
龚岚看着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陆子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挫败”——不是学业上的,而是某种融入和表达的挫败。
她的精准逻辑,在陆子悠这种“野路子”的生命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嫉妒,反而觉得陆子悠身上那股劲儿,像一剂强心针,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回想起苏阿姨时了,内心的愧疚带来了深深的歉意!
苏珊珊阿姨的存在,依旧是龚岚心底那道最坚固也最矛盾的冰墙。
她享受着苏珊珊阿姨带来的整洁、规律、营养均衡的生活,依赖着那份无声的照顾。
发烧时额头上温凉的毛巾,书包里永远备好的雨伞和纸巾,餐桌上花样翻新却总合她口味的菜肴…这一切都像空气一样自然,不可或缺。
然而,当苏珊珊阿姨试图更进一步时,冰墙便森然矗立。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苏珊珊阿姨收拾屋子,翻出了一本吴媚留下的旧相册。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拿着相册坐到龚岚身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岚岚,你看,这是你妈妈才来医院时和我们去春游拍的,在黄鹤楼……那时候她笑得多开心啊。”
照片上的吴媚,年轻明媚,依偎着同样笑容灿烂的苏珊珊,背景是巍峨的黄鹤楼。这本该是唤起共同回忆、拉近距离的温情时刻。
龚岚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笑脸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疼。她渴望看到妈妈,但苏珊珊阿姨拿着相册、坐在妈妈位置上的样子,像一根刺,扎破了她敏感的神经。
“嗯。”龚岚低低应了一声,迅速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书页边缘,身体微微向远离苏珊珊的方向侧了侧,像一只警惕的蚌,瞬间合拢了壳。
“你妈妈她…一直希望你快乐,像照片里这样…。”苏珊珊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伸出手,想轻轻抚摸龚岚的头发。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发丝的瞬间,龚岚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水杯。水洒了一地,也溅湿了摊开的相册。
“对不起!”龚岚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抗拒和慌乱,“我…我去拿抹布!”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厨房,留下苏珊珊僵在原地,看着水渍在吴媚年轻的笑脸上晕开,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无措。
厨房里,龚岚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她讨厌自己刚才的反应,讨厌那瞬间涌上的强烈排斥感。
她知道苏阿姨没有恶意,她只是……只是太想妈妈了,太害怕有人“占据”那个位置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是委屈,是思念,更是对自己这份别扭的痛恨。
她依赖苏珊珊的照顾,却无法接受她试图填补母亲情感空白的努力。这份矛盾,让她和苏珊珊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却无比厚重的寒冰。
想到张斌爸爸时,体会到充满浓浓的暖意!
只有在张斌爸爸面前,龚岚才是完全放松的、柔软的。
他依旧是那个风雨无阻的接送者。旧桑塔纳成了她们放学路上的移动堡垒。
陆子悠常常毫不客气地蹭车,挤在后座,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的“最新战报”,龚岚则安静地坐在副驾,偶尔被陆子悠夸张的描述逗笑,侧头看看专注开车的爸爸,心里是满满的安定。
张斌爸爸话不多,但他会用行动表达。他发现龚岚喜欢天文馆那本厚厚的星图册,价格不菲,他没说什么,只是连续加班加点完成了一个棘手的项目模块。
拿到项目奖金的周末,他直接带龚岚去了书店,指着那本精美的星图册:
“拿着,岚岚,你的。”没有多余的话,眼神里的肯定和骄傲却让龚岚鼻子发酸。
她紧紧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书,仿佛抱住了整个宇宙的信任。
他也记得龚岚三岁时的“选择”。一次晚饭后,龚岚难得主动问起:
“爸,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候,是什么样子?”
张斌放下碗筷,眼神望向虚空,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怀念和温柔的憨厚笑容:
“那时候啊,我刚调到江城集团公司研发院,人生地不熟。为了打发时间,经常参加同学会。
在一次燕京大学江城校友会,妈妈白大褂下穿了一条剪裁考究的珍珠灰羊绒裙。好美,她端着香槟穿梭在人群中飘荡。
她身形曼妙,宛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肌肤白皙如凝脂,细腻光滑,透着健康的光泽。
高学历的涵养让她气质超凡,眉宇间透着一股从容与自信,宛如一位从诗书中走出的才女,带着满腹经纶与优雅风姿,款款而来,令人不禁心生仰慕。
后来……后来就在医院走廊,看到小小的你,被你妈妈抱着,粉雕玉琢的,眼睛又大又亮,像黑葡萄。再后来…。”
他顿了顿,粗糙的大手轻轻揉了揉龚岚的头发,“再后来,你都知道了,你就用你的小手指着照片里的我,说要我当爸爸,去动物园考察...。你妈妈就笑着答应了。”
他的叙述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龚岚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改变她们所有人命运的场景。
这个由她亲手开启的故事,是她安全感和归属感最深的源头。
张斌爸爸的可靠,不在于他有多强大,而在于这份由她选择并被他用生命守护的羁绊。
思绪又带回到了闺蜜陆子悠...,
再坚固的友谊也并非没有摩擦。龚岚和陆子悠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冲突,爆发在小升初的关键时期。
一次重要的模拟考,陆子悠绞尽脑汁,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是毫无头绪。眼看时间快到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她偷偷写了张小纸条,揉成团,趁杨老师转身的瞬间,精准地“投递”到了龚岚桌上。
龚岚展开纸条,上面是陆子悠歪歪扭扭的字:“岚岚救命!最后一题!求你了!回头请你吃十根烤肠!”
龚岚的心猛地一沉。她抬头,正对上陆子悠哀求的眼神。作弊?这是她从未想过也绝不能触碰的底线!这不仅是对规则的亵渎,更是对她信奉的公平和自身能力的侮辱!
妈妈吴媚作为医生对严谨和诚信的坚持,张斌爸爸在技术岗位上对精确的追求,都让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
她没有看那道题,也没有回复纸条。在陆子悠越来越绝望的目光中,她平静地把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直到考试结束的**响起。
交卷后,陆子悠像颗炮弹一样冲到龚岚面前,小脸气得通红,眼睛里噙着泪花,声音都变了调:
“龚岚!你还是不是我好姐妹?!见死不救!一道题而已!对你来说就是抬抬手的事!你知不知道这次考不好我妈又要骂我?!你就看着我死啊?!”
龚岚看着她,眼神清澈却异常坚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陆子悠,那不是‘抬抬手的事’。那是作弊。是对你自己努力的否定,也是对真正付出努力的人的不公。我不会做,也不能帮你做。”
她把那个攥得汗湿的纸团放在陆子悠桌上,“十根烤肠,换不来原则。”
“原则?***原则!”陆子悠一把抓起纸团狠狠摔在地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就抱着你的原则当你的好学生吧!我再也不理你了!”她哭着跑出了教室。
整整三天,陆子悠都没跟龚岚说一句话,看她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龚岚心里也堵得慌,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没错,但失去陆子悠的叽叽喳喳,红旗村小学的空气都变得沉闷压抑。
转折发生在放学路上。陆子悠依旧气鼓鼓地走在前面,龚岚默默跟在后面几步远。路过那个熟悉的豁口墙头时,陆子悠突然停下,猛地转身,像只炸毛又委屈的小兽:
“龚岚!就算…就算你说得对!你就不能…不能考完试再告诉我?非要当场让我那么难堪?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说我吗?说我癞***想吃天鹅肉,想抄都抄不到!我…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但这次,愤怒里掺杂了更多的委屈和伤心。
龚岚愣住了。她只想到了对错,却忽略了陆子悠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的难堪和自尊受挫。
她看着陆子悠通红的眼睛和倔强抿着的嘴唇,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们的世界规则是如此不同。在陆子悠生存的环境里,“面子”和“义气”有时比“原则”更直观、更迫切。
她走过去,没有道歉,因为她的原则依然在。但她做了件让陆子悠意想不到的事。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封面画着小猴子的笔记本(那是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塞到陆子悠手里:
“这个,给你。从今天起,放学后半小时,我帮你梳理今天的数学难点。不白帮,代价是——你得把你家那只最会翻跟斗的猴子的名字告诉我。”
她的语气还是一本正经,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带着一丝笨拙的求和意味。
陆子悠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龚岚,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巴却慢慢咧开,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笨岚岚!那猴儿叫‘窜天猴’!成交!”她用力抹了把脸,把笔记本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把搂住龚岚的肩膀,“走!回家!今天非把你脑子里的数学公式榨出来不可!”
夕阳把两个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长。龚岚知道,她和陆子悠的友谊,经过了这道裂缝,并没有破碎,反而像打上了补丁的牛仔裤,虽然不完美,却更结实、更真实了。
她开始学着理解陆子悠世界的规则,而陆子悠,也在龚岚的影响下,懵懂地触碰着“原则”的边界。
她们在磨合中,共同雕刻着属于她们的、独一无二的成长印记。红旗村的烟火依旧喧嚣,而她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知晓故事的老槐树,读懂了龚岚的心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份暂时的苦难、拥抱真相、最终指向光明。